据湖北省疫情防控指挥部通告,4月8日零时起,武汉将解除离汉离鄂通道管控措施。
据官方统计,3月18日以来,武汉市除23日新增1例确诊病例外,无新增确诊病例。3月27日,湖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副主任柳东如称,武汉主战场疫情传播基本阻断,武汉市整体由高风险区降为中风险区。
封城至今已经69天的武汉,距离解封还有一周。
武汉应该怎么迎接解封?接下来的防控工作该怎么推行?社会和经济秩序如何恢复?对此,新京报记者专访了五位不同领域的专家,分别从流行病、公共管理及经济的角度进行解读。
汉口火车站出站通道中,警务人员身穿防护服维持秩序。新京报记者陶冉摄
防控:要在重点人群中筛查无症状感染者
(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政府研究所所长、中国法学会行政法研究会副会长于安;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流行病与卫生统计学系系主任魏晟)
新京报:湖北解封,武汉也将在8天后解封,现在武汉的防控情况怎么样?
于安:就全国来讲,新冠肺炎已经进入从危机处置到恢复常态之间的过渡期。
根据3月23号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传染病的中央领导小组会议,当前以武汉市为主战场的全国本土疫情传播已基本阻断。这意味着以隔离与治疗为主的处置进入后期,同时开始恢复正常的社会生活。
解封后,隔离作用降下来,社会开始流动,但是又没有完全放开。这一时期需要进行风险管理,不仅对政府,对全社会都是一个新的重要考验。
新京报:这些考验体现在哪些方面?
于安:现在整个公共卫生事件的危害及其程度下降了,但是威胁仍然存在。防止疫情反弹和控制境外输入,成为防疫的两大任务。
两方面工作都有不确定性,在这一过渡期中,防控的措施停下来一部分,也没有完全放弃;社会生活正在恢复,但是随时可能采取应对危机的措施。
新京报:从流行病学的角度来讲,哪些条件是解封需要具备的?
魏晟:疫情发生后,我受国家卫健委疾控局委托,参与武汉市疫情分析。我们3月初为了可否解封做了一个评估方案,供疫情防控指挥部作参考。
当时已经没有出现聚集性的病例了,新增的病例都属于密切接触者,隔离点的病例被迅速地发现和治疗了。另外,武汉的救治能力在恢复,比如病床已经空出很多,如果有紧急事件,方舱还可以随时启动,大量的隔离点还在运行中。
我们采取的是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一个方法,之前用来评估过流感大流行的风险。其目标是评估解封后武汉发生新冠肺炎聚集性爆发的可能性和危害。
新京报:今天,国家卫健委通报称有1541例无症状感染者接受了医院观察。无症状感染者是不是眼下武汉需要重点关注的?
魏晟:无症状感染者是所有传染病都会存在的现象。
从传染病防控的角度来看,对于社会上的重点人群我们需要重点关注。比如地铁的工作人员、医务人员以及密集场所的管理人员等。在武汉复工复产前,最好在他们之中进行核酸和血清学的排查,看看有没有潜在的无症状感染者。
新京报:目前来看,该怎么进行筛查?
目前也没有简便易行的方法在一般人群中去筛查。武汉每天的核酸检测能力是两三万份样品,如果扩大到任意人群里,其检测压力可想而知。
并且,核酸检测受采样的技术的限制,假阴性比例比较高。血清学的检测,目前有些方法假阳性率较高。如果今后有十分高效灵敏的方法,我们倒是可以进行全民筛查。
新京报:无症状感染者的传染性如何,会对解封造成影响吗?
魏晟:只要做好个人防护措施,就可以把无症状感染者的风险降到较低的水平。目前看来,这些人不是新冠肺炎流行的主要传染源,阳性无症状感染者的传染性显然不会比有症状的病人更强。
但他们的传染性到底如何,还需要详细评估。我希望能够迅速启动这方面的研究,搞清楚这个问题,消除大家的疑虑。
到达武汉的旅客等待换乘地铁。新京报记者陶冉摄
警惕:“武汉的人流和车变多了,但要控制聚集风险”
(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流行病与卫生统计学系系主任魏晟;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、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院研究员刘鹏)
新京报:武汉的公交已经开始运营,地铁也重启了,人群开始聚集性活动,会不会带来一些风险?
魏晟:这几天,街道上的人流与车辆慢慢多了起来,开始有堵车现象了。现在针对地铁、医院、超市等人流密集场所的工作人员,复工的一周前都在做培训,以及物资准备。
如何恢复商业活动,还在摸索中。像超市、地铁、机构单位等都还好说,令人头疼的是小摊小贩、个体户的经营。比如菜市场怎么管理,怎么进货、人员怎么流动,防控怎么做,这都是一些具体的挑战。
总的原则是减少人员的聚集。只要有人员的聚集,新冠肺炎传播的风险是不好控制的。
新京报:武汉有关部门是否已经在解决这类问题?
魏晟:政府出台了各项预案,各个部门也根据方案制定了相应的细则。公共交通上,大体有三个方面:第一,居民凭健康码“绿码”安全有序地乘车。第二,公共交通的人流量不超过设计容量的一半。第三,除了车辆消毒外,还会准备一些手用消毒剂。
餐饮店方面,政府可以考虑对餐饮行业进行分类管理。北京等地在这方面做得很好,武汉可以直接借鉴过来。比如限制进入餐馆的人数。目前基本上不会允许七、八个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。
新京报:复工复学能否顺利开展?
魏晟:关于复工,已经有了预案,从各地的经验来看,防控效果比较满意。
但复学就比较麻烦。试想一下,当教室里的孩子挤得满满的,如果有一个病例出现,那么所有孩子都是密切接触者;此外,还涉及到到学生住宿、交通等问题,这以后将是后期的一个焦点问题。如果要开学,一定要做好预案,比较好的措施是小班教学或者错开时间上学。
新京报:疫情防控的常态化管理要维持多久?
刘鹏:现阶段解封之后,大部分的常态化管理措施恐怕还要维持一段时间。地铁、公交等人流量较大的公共交通场所风险较高,防控仍需维持较长时间。
建议政府能够针对不同场所的人员密集程度、流动性情况、承受疫情风险的能力等特征,进行差异化等级区分。
我们都希望武汉能够尽快回归正常轨道,但这个过程不能太急。
汉口江滩的高层建筑外墙打出“守望相助”字样。 新京报记者陶冉摄
改造:公交和建筑的通风窗户要增加
新京报:为了保障武汉解封后的生活和工作安全进行,有哪些是可以改进的?
于安:目前可以做的事情很多,以下两个方面是尤其值得进行。
第一是公共设施的改造和完善。我们应当思考,怎么提高公共卫生标准。比如,现在大部分空调公交车的窗子是密封的,发生疫情后,香港很多公交车已经把死车窗换成了活车窗,保证车内的通风。
现在很多新建筑采用玻璃幕墙,通风的窗户非常少。一些建筑的电梯触钮都是感知的,戴着手套摁不动。中央空调的使用,也可能将空气中的病毒扩散开来。
第二是增加对医疗和公共卫生的投入。传染病实验室,高危病毒实验室、尸体解剖实验室都要抓紧建设,过去,我们是不够的,也不是普遍都有的。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应对,医疗系统很疲惫,现在要做必要的休整和补充。
新京报:除了生活,人们也关注医疗秩序的恢复。
魏晟:解封前,我最关注的是需要急救服务的病人和长期服药的慢性病患者,包括一些需要血液透析以及化疗的病患者,因为封城和医院集中处理新冠患者的原因,他们的救治受到一定影响。
解封后,这些因封城而延误的病患者服务应当优先恢复。
新京报:眼下很多医疗队陆续撤离,会不会影响对病人的收治?
魏晟:武汉要加强本地防控能力。解封前,要进一步加强社区对病人早发现、早隔离的流程建设以及防护物资的储备。人群一旦放开,这方面的能力不足,是很危险的。
需要建立一个长效机制。参考其他省市的做法,比如上海在117家发热门诊的基础上,又增设182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发热哨点诊室,来提高发现病人,处理病人的能力。医院也应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感染管控流程,处理各类病人的收治。
新京报:与“非典”时期相比,这次疫情防控有哪些进步,又有哪些教训需要汲取?
刘鹏:跟非典相比,政府在防控的法治化程度、信息化防控、发动群众参与、分类防控方面有了明显进步。
但在网络直报体系运行、初期风险预警和决策、应急物资采购与分配、吸收市场和社会组织参与防控以及破除防控工作中的形式主义方面,仍然需要进一步提升。
我们要优化政府、科学家、社会参与风险决策机制,提升专业话语在决策过程中的权威,将专家学者参与决策的形式制度化,并适度赋权给地方政府进行应急决策。
3月30日凌晨5点,北京援鄂医疗队在武汉协和医院西院的最后一个夜班,医疗队员在隔离服上写下“谢谢您的热干面”字样。 新京报记者陶冉摄
关注:“湖北、武汉人对疫情牺牲巨大,要消除障碍和歧视”
新京报:解封后湖北省包括武汉的人员流动会很大,怎么才能避免地域歧视和恐慌情绪?
刘鹏:首先,继续推广健康码的互联互通,提升健康码的认可程度。其次,加强对湖北和武汉务工人员身份信息和隐私的保护工作,并对可能出现的歧视行为做好预防和纠正的预案。
建议武汉政府能够在外来人口入户、子女上学等问题上可以进一步加大改革力度,让他们成为新武汉人,对武汉有更好的归属感和融入感。
武汉和湖北人为此次疫情作出了巨大牺牲,要消除不必要的障碍和歧视。湖北地区的风险已经控制在足够低的水平,一些疑虑和顾忌是不必要的,甚至是有害的。
新京报:对此,政府部门应该发挥什么作用?
魏晟:政府需要带头,官员带头树立善待湖北人的风气。相关用工单位要落实不歧视外来务工人员的措施,打击歪风邪气。
可考虑通过一些具体的措施,树立典型。比如,某地的政府官员跑到火车站,去迎接湖北来的务工人员,通过欢迎仪式,向民众展示。这对于破除各种歧视,树立良好风气有较好的作用。
3月31日上午,武汉,临别前,医疗队员与武汉市民握手告别。新京报记者陶冉摄
恢复:希望出台更长期的经济扶持政策
(武汉大学中国新民营经济研究中心主任、经济系主任罗知,里昂商学院金融学副教授卢骏)
新京报:疫情将对湖北、武汉的经济产生了什么影响,哪些行业冲击较大?
罗知:我们核算,在乐观的情况下,湖北每停工一个月,GDP 损失约 3878亿元;在中观情况下,一个月GDP 损失约 4784亿元;在悲观情况下,这一损失约 5236.36亿元。
每个行业抗击风险的能力不太一样,目前来看受灾严重的是服务业、零售餐饮、教育行业等。这些行业的租金贵,人工成本高,两、三个月不开工,现金流就断掉了,很难生存。
新京报:清华北大曾经联合对受疫情影响的995家中小企业做过一个调查。结果显示:67.1%的企业可以维持2个月,85.01%的企业最多维持3个月。
罗知:我们做了湖北企业生存状况的调查,在停工的情况下,湖北的57.59%的企业最多坚持3个月。
我们3月20号左右在武汉一个的区里做调研,10%的企业已经濒临破产,真的很困难。政府不可能救得了每个企业,也没有那么多钱。想救企业,最重要的是输血,“血”就是现金。其次是减轻企业负担,比如社保免交,公积金缓缴,减税等。
新京报:很多企业都缺乏足够的现金流应对长时间的停工歇业,该如何解决?
罗知: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一直都存在,疫情期间更加严重。各级政府都出了文件帮助企业融资,但做起来非常困难。
现在武汉市宣布成立一个两百亿的一个纾困基金,这个就很好,规模上更大一些就更好了。不过目前政府的财力有限,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政策性的金融手段,而不是完全依赖于商业性的途径。
新京报:接下来,武汉是否需要一些政策来推进经济恢复?
卢骏:这是一场波及全国的疫情,不是地方政府能够承受或者解决的。国家需要采取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,来对冲宏观经济受到的冲击。
企业政策扶持,包括但不仅限于,对企业的税费的减免以及对企业和个人的补助。通过类似于一省帮一市的方法,协调其他的省市对湖北省进行定向支持。
罗知:积极的财政政策非常重要,而且政策要分区域、分行业,特别是要针对湖北和武汉给更多的政策。
现在一些政策还是短期的,比如免税、社保等政策,我认为可以更长一点。给中小企业的福利政策我觉得至少是两年,最好是3年。这个问题已经在相关部门研究的议程中了。
新京报:这些扶持措施应该怎么落实?
罗知:其实政府出了很多政策,看上去很多很好,但结果还有很多企业没享受到。
有的政策落实不下去是因为政策很模糊。比如,给企业社保免费3—6个月,到底是减几个月呢?这还需要企业和政府谈判,非常花时间和成本。能不能有一个细则,根据营收去对应的减免标准。
对此,我做了两轮调查,之间相隔一个月。社保减免政策落实了70%左右的企业,但还有一部分政策落实不到位。这需要督查机制,要具体落实,喊口号是没用的。
新京报:应对这种经济困境的保障机制,有哪些需要改进的?
卢骏:在这次危机当中,实际上暴露出企业是非常脆弱的。从我国政府来讲,未来需要考虑设立应急资金来应对这样的大型突发事件,设立更加有效的监测机制。
实际上,这种应对机制,各国政府都处在摸索的阶段,对这样重大的疫情,还是缺乏足够的准备。这是疫情过后,各国都需要反思的。
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实习生 王泽勋 王亚会